“享受”这个词,在很长一段时间和大部分时候是被当作贬义词使用的。随着年纪增长,阅历增多,才知道这样理解未免狭窄。人来到世界上,美好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且内容无限,你就是抓紧享用也只能仅得其中的一部分。老作家孙犁见几个年轻人在泰山极顶,不欣赏风光,却围坐在一块巨石上,大打扑克。他感叹道:扑克何处不能打?这泰山风光却能享受几回?你看,这不是享受吗?这里没有剥削,没有欺诈,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取之不尽,其乐融融。
上面只是随举一例,其实享受自然只是人生的一部分。生命中值得享受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比如享受知识,读书学习;享受艺术,听音乐、赏诗文、观演出;享受刺激,探险、登山、看竞技比赛;享受情感,亲情、友情、爱情;享受成功,奖励、鲜花、掌声;享受环境,浴新鲜空气、赏满眼绿色;享受安宁,心平气和,自我平衡;享受休闲,散步、谈天、度假;享受精神,信仰、理想、宗教,等等。还可以举出许多许多,这都是自然赋予我们,让我们尽情选择享用的。一次,朋友谈天,有人说,独身或僧尼无爱无伴,少了多少享受?马上有人反驳道:这也是一种享受,享受孤独。生命原来是这样地多层次、多角度。生命之花原来是靠这许多的享受来供养的。试想一个在鲜花掌声中受勋的人,和点一支烟来过瘾的人,这是两种多么悬殊的享受。但是只要可能,不同的人接受同一种享受时又是多么平等。朱自清说:“老于抽烟的人,一叨上烟,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时间是个自由自在的身子,无论他是靠在沙发上的绅士,还是蹲在台阶上的瓦匠。”但事实上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能够享受到生活的全部内容或最主要的内容。就像我们住进一家五星级的大酒店,除了睡觉,其它的健身、娱乐、美容、商务等设施都没有享用。又像不少人对计算机的使用,只不过是将它当成了一部打字机。生命是博大丰富的,可享受的东西无穷之多。生命又是很短暂的,许多有意义的东西稍纵即逝。我们对享受的理解,既不该狭窄,更不该冷漠。
当然,那种剥削、占有、挥霍式的享受,是最低级而不入流的。我们这里讨论的是全面的享受,它实际是对生命的认识、开发和利用。要达此点,先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勇气,就是对生活的勇气,鲁迅所谓直面人生,古人所谓舍我其谁,现在的流行歌曲唱的:潇洒走一回,痛快活一场。对生命没有充满信心的人,不热爱生活的人,是不可能享受到生命之果的。望高峰而却步就看不到极顶风光。将出海而又收帆,就体会不到惊涛骇浪。二是创造。生命之身是父母所赠予的,而生命的意义却全靠后天的开发。可以说,你有多少创造,就有多少享受。马克思、毛泽东、邓小平、哥白尼和牛顿、爱因斯坦都分别创造了一个新学说,并因这学说而开辟了一个新领域、一片新世界。因此,他们生命中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滋味,就多了一份特殊的享受,我们这些常人是无论如何难以得到的。这么说来“享受生命”这句话又是多么沉重,就像说“我要登上珠穆朗玛峰”,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敢开口说出的。但这种高峰风光毕竟有人能享受到,它确实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爱因斯坦、达尔文、爱迪生、开普勒等人,当他们的伟大发现完成时,都说过类似的话:现在生与死对我都已无所谓了。因为他们都已享受到了生命中最成功、最华彩的段落。就是那些壮志未酬、行将赴死的勇士,如布鲁诺、文天祥、项羽、谭嗣同、林觉民等,也是一种对生命成功的享受。当常人将父母给予的血肉之躯用来作衣食之享时,他们却将生命的炸弹作最后一掷,爆出无限的光热,通过凤凰涅?,得到了永生。他们不但生时享受事业之乐,理想之乐,身后还永享历史之功和人格之尊。
本来,追求物质的进步和精神的自由,或曰两个文明,就是人类生存奋斗的最基本目标。列宁曾将共产主义形象地比喻为苏维埃加电器化;战争时期,战士们在战壕里憧憬的美好生活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们不是苦行僧,我们的许多劳动、斗争、牺牲,就是为了能在行动之后享受这幸福的结果。但幸福又是个动态的东西,如想要独立高峰,就只有一座接一座地攀登,才能一次又一次地享受。可是我们常犯的错误是,当登临一个山顶时,除了擦汗、喘气,却常忽略了这山的美丽,忘记欣赏脚下的林海,悬崖上的山花,还有天边的流云。这种享受若不经意便稍纵即逝,若再无追求,也就再没有新的享有。人生之中从最基本的吃饭穿衣,到无尽的物质和精神享受,这是一个多大的库藏,多么宽广的领域,你一方面可以最大限度地去开发、创造和丰富,又可以尽情地去利用、索取和享用。一个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不但将造物者给他的一切都能尽情享受个够,他还又进一步享受着自己的创造,更还有少数杰出人物又能跨越时空永享历史的光荣。
但是请别忘记,造物者同时又制定了一条铁的规律,生命只有一次,并且时间有限。所以我们对生命的享受不会那么从容,也不会没完没了。生命是一根甘蔗,甜甜地,吃一口就少一节。让我们好好地珍惜它,细细地品味它,尽情地享受它。
(《梁衡谈人生》,梁衡著,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本文为该书自序。)